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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江上任后面临的第一个重大考验即冬储,各大农资经销商囤货为明年春播做准备。销售副总王忠亮的建议是按照老办法——送礼金,明江意识到其中的问题,力主从长计议。正逢其时,有人贡献了一招妙计。瓜还是那个瓜,但瓤变了……
卖声音的故事
陈 刚
一
还没进腊月,中州已经下过三场雪。
明江到华南公司赴任那天,是农历的冬月初一。中州迎来了第一场雪。那也是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场大雪。他上学、工作一直都在南方的江城。南方下雪,勉强能没鞋底子,就算大雪了,也留不住,见太阳就融。南方飘雪就是对冬天应个景的意思。中州在黄河边上,随便下一场雪就能淹过鞋帮子。没几个响晴,根本化不了。落在背阴地方的雪,一直挨到春天才会消融在春雨里。明江喜欢北方的雪。千里冰封,万里雪飘,多有气势。如果走在松软的雪地上,脚心不敢踩实,每走一步,鞋底下就像藏着一窝小老鼠,咯吱咯吱地叫唤。他喜欢这声音。
从空中看,华南公司的布局像个大写的“吕”字,前窄后阔。十二层的行政办公楼,坐落在上面的“口”字形前院里,院内植了大片的草坪,还开挖出一个水面几十亩的人工湖,岛上有假山亭榭,曲曲折折的长廊掩映在湖边的竹林间。院墙外,一条马路把行政区和生产区完全隔离开。生产车间密布在下面的“口”字形里,林立的高塔,蜿蜒的管道,铺排浩大,占地近千亩。
午饭后,明江撇着八字步在前院的草坪上踩雪。院子里很安静,就像是所有的声音都被这场大雪吸走了。远处一只喜鹊,立在院墙上,伸出黑色的喙,低头梳理羽毛。蓬松的雪被明江的鞋底踩得瓷实,反复碾轧后的脚印,仿佛镀了一层哑光的清漆,散发出清冽寒光。歪歪斜斜的脚印,如一枚枚新拓下的随形印章,胡乱地盖在雪白的大地上。没多久,他的鼻梁就挂了一层毛毛汗,呼出的热气给眼镜上了薄雾。花坛里球状的矮冬青披着雪,在他眼里模糊成了几团硕大的白花。忽然间觉得,这些模糊的东西离自己反而更近了些。明江立住脚,对着花坛恍惚了一阵。感觉一切还像做梦一样。
一个多月前,明江从华盛集团办公室主任擢升为华南公司总经理。华南公司是集团的化肥生产企业,在邻省的中州,距离集团总部800多公里,算不上远。但总部在长江边上,中州在黄河边上。气候、语言、习俗相差很远。“我”要说成“俺”,“好”要说是“中”。明江本来就是学中文的,难不倒他,再稀罕的方言夹在语境里,他也能猜懂意思。上一任总经理王大军,修压缩机出身,是个设备专家,身材魁梧,做事敬业。有一回修设备被摆锤砸伤了腰,躺在地上都不能动了,还在现场紧急开了个技术分析会,才让救护车拉走。到医院时,大夫说腰椎都快断了,怎么还敢拖延?幸好后来手术成功,没有残废。硬汉也有缺点,就是脾气暴躁。两年不到摔坏了七八个烟缸,换了五六任副总,动不动指着工人鼻子骂娘。身边的人得罪光了,都在下面使坏,生产管理一塌糊涂,市场销售乱七八糟。集团想找个温顺柔和的人,来缓和调剂一下内外关系。明江这才有了机会接任。
今天早上,明江刚进办公室。秘书小夏正在抹地擦桌子。她做事很小心,只要一进总经理办公室,她就微微踮起脚尖,不让鞋后跟落地,走路没有一点声息,像一只灵巧的小猫。因为小腿绷着,腰部要格外用力收紧,更显体态婀娜,凹凸有致,说妩媚就俗了。是她懂事体贴的样子叫人怜惜,招人怜惜的样子又格外楚楚动人。她擦地板,都是跪着一寸一寸地擦,擦完的地板像镜面一样,能映照出行走的倒影。明江几次想叫她不用这么费心,安排保洁员就好。这句话在脑子里都顺得淌水,捂得发霉了,但就是说不出口。每次话到嘴边又都咽回。他担心这种关爱的成分里藏有温暖的毒性。他自己也害怕。男领导和女秘书,在朝夕相处的密闭环境里,不敢稍有暧昧。如果一个人对自己不警惕,走错道就是一眨眼的事。他宁愿给自己打制一个笼子,再把自己关进去。
地板上的水汽还没完全干透,明江望着自己带进来的两个大脚印,有些不好意思。准备转身往后退,却差点与后面的人撞上。是财务副总刘阳明和销售副总王忠亮。两人刚刚发生一点小争执,说是来给明江汇报请示,其实是要他决断。
小夏泡好茶水,退了出去。
明江把老板椅的坐垫调得很高,猛一看,他的大半个身子像供在大班桌面上。这样的姿态带有压迫感,能使对面坐着的人,显得弱小和卑微。
他们微微仰起头,看着明江。明江面带微笑,点头示意他们开口。
快要春节了。王忠亮拿着客户名单申请财务核销费用,除了买香烟、白酒和土特产的预算,还有拜访重要客户需要赠送的礼金。烟酒茶,有发票,可以走商务接待列支。几十万的礼金开支没有发票,怎么入账核销?刘阳明很为难。他看着王忠亮,不停地眨巴眼睛,抬起下巴指着客户名单,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,现在集团政策变了,过去可以,现在不行。违纪违法的事,谁敢担责?王忠亮像是遭到羞辱,耸耸肩,用手指头重重地敲着名单,加重了语气说,哎哟喂,公司的业务要是离开这些爷,大家都喝西北风去吧!装什么孙子?刘阳明有些尴尬。每月的电费、原材料款、工资,都要指望销售及时回款,也不能把关系弄僵。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,结论是:这笔费用可以开支,用什么渠道核销,让领导定夺。
王忠亮陈述的时候,自然隐去对话的细节,三言两语就说完了梗概。眼神闪烁,满脸期待。
明江没说话。他把客户名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。名单很长,每一栏写有单位名称,职务,姓名,手机号码。5号字体把A4纸排了8页。这是公司的商业机密,不能外泄。三个人商量好处理意见后,要把名单烧掉。明江把玩着手里的签字笔,一直在琢磨。后来他把手上的签字笔丢到笔筒里,上身靠着椅背。
“以前你们是怎么处理的?”
刘阳明仰起脸说:“以前公司的公关费,摊销在办公用品里。”
“那就还按老办法处理嘛。”
刘阳明加重了语气:“现在办公用品是事前申报制,从计划、采购、领用到核销,要事前申报,事中监管,事后审查。集团审计部门会有定期巡察。”
明江望着王忠亮:“多送点烟酒茶不行吗?非得要送钱?这可是违法啊。”
王忠亮的语气有些沉重:“不知道同行们会怎么操作。秋播刚结束,马上就要冬储,各大农资经销商会囤货,为明年的春播作准备。我担心如果渠道不畅,产品压库,价格会有波动,这笔损失不好判断。”又补充一句,“您看您又刚来?”
明江听出了话里头的威胁味道,也不便敷衍搪塞。心里很不舒服,喉咙里像有虫子在爬,但他喉结一跳,强行将话咽了下去。假装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。
王忠亮低着嗓子对刘阳明悄声嘀咕了一句什么,语速很快,像特务接头。王忠亮嘀咕的时候,双眼一直聚在明江脸上,注视他脸上的风吹草动。明江正摘下眼镜,对着镜片哈气。明江想听但没听清楚。心里琢磨,他大约是想把什么话引子留给刘阳明来挑明。
明江刚把眼镜扶好,就听刘阳明怯生生地说:“您看,这笔钱终归还是要花。可以考虑先借出来,再放到大修费用里以劳务费列支或者其他的渠道?”
明江愣了一下,很含糊地笑了。这话分两截,上半截的意思是钱得支;下半截的意思是怎么支,交给明江决定。铺垫都没有想好,就要把事情这么定下来?准确地说,是刘阳明和王忠亮想替明江把事情定下来。既像请示,又像通知。
王忠亮避实就虚地笑着说:“也不是那么急,离春节还有个把月呢。”
刘阳明像个尽职的捧哏,立马跟一句:“淡季走市场,旺季铺货,还是希望领导尽早考虑。”两人配合极其默契。像是事先商量过的那种默契。
明江仿佛听到了他们心里的如意算盘正噼啪乱响。他不说答应,也不拒绝,呵呵笑过,突然正色道:“钱可以先借,记王总个人名下也行。核销的事情,我们再商议。”说完,把右手按在名单上,跷起四根手指头,慢慢地敲了起来。一下,又一下。“名单暂时留在我这里。”
等他们出门后,明江看着名单上的号码,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下,放下。然后略一踌躇,用座机拨通了一个号码,话筒里传来一个女声: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,请核对后再拨。”又拨了一个,通了,在等待接通的过程中,有一瞬间,他竟希望无人接听。对方果然没说话,里面传来一阵电脑语音:“您好,欢迎光临富农公司!电话接通中,请稍候。”然后是嘟嘟嘟的三声忙音。明显是被挂断的。这不是好兆头。还拨不拨?万一接通,又怎么搪塞?明江放下电话,半天没吱声。他使劲盯着名单看,似笑非笑,满脸看不到底又望不到边的茫然。明江扶了扶眼镜,预感到名单里潜藏着故事。又转念一想,不批付这笔款项,万一销售压库,业绩下滑,怎么办?如果批付,违法的后果谁来承担?这是一道出错了题目的数学题。怎么做,都不会有正确答案。这件事,让明江有些两难。
忽然卷来一阵风,几团雪像扯碎了的棉花球从树梢翻滚下来,溅到还在发呆出神的明江脚边。他一激灵,没来得及捂住嘴,就打了个很响的喷嚏。这个喷嚏似乎把憋闷了他多时的烦躁也喷射了出来。突然想起上任之前,有个好心的领导曾叮嘱他,销售系统的名堂多、学问深,说话办事比泥鳅滑,不可信。又说,每个人肚子里藏了不下“一千零一夜”的故事。讳过虚美,也言之凿凿,不可信。又补一句:不过呢,卖产品就是卖故事,不会编故事又怎能卖好产品呢?你想想。
这一“想想”,明江心里不再打鼓。他定了定神,往办公室走去。
二
明江没有料到,故事下午就开始发芽了。
快下班的时候,王忠亮敲开明江办公室的门,手里拿个档案袋走了进来。他把档案袋轻轻往桌面一推,后退半步,手扶着椅背,没有落座的意思。脸上的情绪不错,眉里眼里都含着笑,巴结的神态一览无余。
明江瞟一眼鼓鼓囊囊的档案袋,心里明白了七八分。只是没想会如此急切,又令明江深感讶异。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一束火花,又迅速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,在心里燃烧起来。明江闻到了火药的味道。他强压住愤怒,慢慢气沉丹田,待心情平复。明江饶有兴趣的脸上,故意浮起狐疑的神色,轻声问:“这是什么资料?”
王忠亮转头看了一眼小夏的背影,呵呵笑,只是拘谨地搓起两只手,好像上面涂过了肥皂液。
小夏坐在茶台边专心致志地煮茶,一声不吭。透明的养生壶里放着枸杞、红枣、西洋参和熟普,在橘红的茶汤里翻滚。她把十根手指头绞在一起,又慢慢散开,像一朵复杂的花苞正在绽放。她是艺术学院舞蹈专业毕业的。应聘到华南公司前,在市歌舞团工作。
明江抬腕看了一下表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王忠亮和秘书小夏在说:“今天晚上的接待,喝什么酒呢?”
小夏立马站起身,偏头甩了甩长发,露出浅浅微笑:“红酒和白酒都带上吧?我去给张大军安排。”张大军是明江的司机。
见小夏出门,王忠亮把脑袋朝前探了探,声音很轻,还放慢了语调:“公关费已经借出来了。给您留下十万,马上要春节了,开销的地方多,有些费用不方便报销。从销售口走账,比较方便。”
明江正要开口,桌上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。他眉头一拧,拿起手机,看屏幕上弹出“刘凌云”三个字,食指悬停一阵,本来想挂断,却误触了接通键。
(节选)
责任编辑 张哲
原载《北京文学》(精彩阅读)2024年第12期
【 作 者 简 介 】
陈刚,土家族,1974年生于湖北五峰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化工作家协会副主席,湖北省作协第13届签约作家。在《北京文学》《人民文学》《中国作家》《民族文学》《长江文艺》等文学期刊发表过长、中、短篇小说及散文,有作品被《长篇小说选刊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《长江文艺·好小说》《海外文摘》《散文海外版》《散文选刊》等选载。曾获人民文学奖、全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、“光耀杯”全国工业文学奖、湖北屈原文艺奖、今古传奇文学奖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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