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2013年第一次开展野生虎保护的工作，5年多来，每次跟朋友说起来我在保护脑斧，被问得最多的问题是：
“你在野外遇到过老虎吗？”
“遇到老虎怎么办？”
“你们进山都带枪吧？”
每次遇到这种问题，我都回答道：“遇到老虎的人都还没回来，谁也不知道他们遇到老虎怎么办的。”然后在对方半信半疑、一脸懵圈时，跟他们实话实说：“其实在野外遇到老虎很难的，我刚来的时候也和大家一样担心遇到老虎，而现在是无比期望遇到老虎……”
1. 为什么野外很难遇到老虎啊？
作为森林之王，老虎位于能量金字塔的顶端，数量稀少而领地巨大。对于东北虎，理论上，一只雌性繁殖虎的领地达到450平方公里左右，相当于北京四环内面积的1.5倍左右。换句话说，450平方公里的森林，才能养得活一只雌性繁殖虎。所谓一山不容二虎，就是这个道理。
其次，野生虎数量稀少。由于盗猎、猎物匮乏、人虎冲突，以及栖息地丧失和破碎化等原因，全世界的野生虎数量，已经从1900年的100000只左右，下降到目前的3890只左右，分布区域减少了约93%。作为世界老虎的诞生地，中国的野生虎不足50只，即使数量最多的东北虎，也只有30只左右。
所以啊，个体数量少，领地面积大，在野外遇见老虎的概率是很小的。
图1. 虎分布区域
2. 概率小归小，但还是有风险的。你们出野外一定配枪吧？
别瞎想了。虽然政策允许野生动物科研工作者持枪，但大多数人很难在遇到老虎时保持冷静，做到一击毙命。在俄罗斯，大部分悲剧都是发生在有武器的人身上，匆忙射击会激起老虎更强的攻击性，特别是在它受伤时。
3. 那至少得带麻醉枪吧？
麻醉枪，那就更不靠谱了。即使你能一次击中，老虎也有足够的时间分分钟将你弄死再去睡觉。
4. 那总得有一些防范措施吧？
防范措施肯定是有的。为了防止遇到老虎，我们会有一系列的预案。
首先，对于近期发现有老虎活动的森林，我们只有在工作需要的时候才会进入。能开汽车的地方尽量开车。必须下车步行的地方，我们保证至少有两个人同行。
第二，配带驱虎工具。最常用的工具是焰火信号弹，打开后能够喷出火焰并发出耀眼亮光，吓退野生动物。虽然每次出野外都会带着信号弹，但到目前为止，一次都没派上过用场。当地林业局的同行曾经用它吓退过村民饲养的恶狗，俄罗斯的同行曾用它吓退过野猪。希望我们永远不需要把它用在老虎身上。
图2. 信号弹超强的火光衬托得白昼如夜晚。图片来自杨二燕。
第三，密切关注老虎的踪迹。如果发现新鲜的老虎足迹，特别是24小时以内的，需要格外警惕并加强防范。
图3. 珲春英安林场日军遗留化学武器分布区内的东北虎足迹。图片来自金永权。
第四，避免在森林中蹲伏。老虎天生害怕人类的形状，但是蹲伏的人看起来更像老虎的猎物。很多虎杀人的情况就发生在人蹲下或伏倒时。
第五，不带狗进山。这一条并不适用于保护工作者，因为我们根本不需要狗。当地居民进山时喜欢带狗“保护”自己。实际上，老虎特别喜欢杀狗，可以持续好几个小时跟随带狗的人却不被发现，然后选择狗离开主人时消无声息地把狗杀死。如果第一次攻击失败，狗会回到主人身边寻求庇护，兴奋的老虎会紧随而至，进而威胁到人的安全。
图4. 带狗进山采集野菜的珲春市居民。图片来自红外相机监测。
第六，绝对不靠近幼虎。作为最大的猫科食肉动物，母虎保护孩子的决心不容置疑。在野外遇见没有母虎照看的幼虎时，绝对不能尝试去捕捉它，虎妈妈可能就潜伏在附近。
图5. 母虎转移幼虎。图片来自伴水。
第七，不轻易靠近老虎的猎物，更不能将其据为己有。人类会誓死保护自己的财产，老虎也会奋力保护自己的猎物。不管现场有没有新鲜的老虎足迹，老虎可能就守在猎物附近；即使不在猎物附近，老虎也能在猎物被拿走后循着猎物的痕迹找到人的住所。在俄罗斯远东地区，曾有一位居民被老虎杀死在自己的房子附近，而在数天前，此人从森林中偷走了老虎的猎物。
图6. 老虎吃剩的猎物，为森林中的其他动物提供食物。图片来自泼墨牛。
有时因为工作需要，我们会接近老虎的猎物。例如，在老虎猎物的尸体旁安装红外相机，或者采集一些猎物的样品用于研究。我们会多人一起前往现场，并且通过敲击、吼叫制造噪音，尝试吓退老虎。同时，要确保随身携带的火焰信号弹可以随时打开。
图7. 架设在老虎猎物旁的红外相机，拍摄到老虎再次回来进食。图片来自珲春东北虎保护区。
5. 你刚才说到老虎害怕人类的形状，那为什么八达岭野生动物园的老虎遇到人时毫不含糊？
野生动物园的老虎跟野生虎不同，领地都特别小。那名下车女游客实际上直接侵入了老虎的领地。动物园的老虎长期与人接触，完全不会回避人。或许正如一些网友说的，由于习惯，它们把车上下来的“活物”都当成是公园送来的食物。
图8 . 2016年，两名游客在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园东北虎园内下车招致一死一重伤。图片来自互联网。
6. 如果“幸运地”遇上了老虎，怎么办？
与人类相遇时，老虎的反应大概分为三个阶段。
第一， 警告示威阶段。
通常情况下，老虎发现人出现在自己的领地中时，首先会隐藏在暗处观察。如果它们主动现身道人的面前（或者对人发出吼叫，通常发生在夜间），但没有直接攻击，表示它并没有将人看作猎物，可能是警告不远处有幼虎或者猎物，也可能是把人当成了不受欢迎的竞争者，警告人类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。此时，人类应尽快离开危险区域，但是切记不要背对老虎，不要惊慌失措，更不能快速奔跑着离开现场。
图9. 虎。图片来自野生生物保护学会俄罗斯项目。
WCS于2018年在珲春市的社区调研显示，当地7.0%的牧民或其家庭成员曾在野外看见过老虎，多数情况时是在森林中采集林下产品或看护牲畜。虎给目击者造成了极大的心理恐惧，但是都没有攻击人。
第二，持续靠近阶段。
有时候，人类没有正确理解老虎的示威行为，继续前进，导致过分靠近其幼崽、猎物或者老虎自己。此时，老虎会被迫采取进一步的自卫行动，甚至发起攻击。
老虎害怕噪音和声响。遇见老虎时，最好尽可能多地发出噪音。此时，可以尝试大声讲话，或敲击金属、树木，也可以发射火焰信号弹或点燃鞭炮驱赶老虎。珲春市的一位同行曾在勘察虎捕食黄牛现场时遇见了老虎。当时老虎距离他们不足50米，这位同行一把抓住了吓懵想要逃走的同事，一面哆嗦的说：“不能逃，镇定，镇定……”。旁边的一位老乡则拿起一把斧子大力敲击树干，并冲着老虎大声说话，最终赶走了老虎。
需要注意的是，人类歇斯底里的喊叫声（例如垂死受害者的哭喊声）并不能使老虎感到恐惧，所以应镇定且自信地讲话。另外，如果使用烟火信号弹或者鞭炮，一定要注意森林消防安全，在老虎离开后，应确保信号弹或鞭炮的下落区域未被点燃。
图10.虎。图片来自互联网。
如果老虎试图靠近人类或离开后又返回，这是极度危险的信号。如果时间、地点允许，建议爬树，但必须确保能够爬到老虎够不着的高度。老虎有时候会在树下固守一段时间，此时除了等待没有更好的办法。如果条件允许，可尝试用燃烧的布料或其他辅助工具驱赶老虎。
如果附近没有合适的树木，而老虎又在持续靠近，此时需要保持镇定，千万不能惊慌失措。历史经验研究表明，如果人没有因为惊慌失措而做出歇斯底里、背对老虎快速逃跑的行为，而是镇定地面对着老虎后退离开，老虎在短时间跟随你之后，可能会独自离开。撤退时可丢掉背包、帽子、外套等容易导致老虎兴奋的物品，转移它们的注意力。切记，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背对老虎逃跑。
第三， 发起攻击阶段。
如果攻击不可避免，老虎通常会首先将人撞倒。如果它没有在第一时间将人杀死，此人还有存活机会。建议卧倒且不做出任何激烈反抗。手无寸铁的抵抗是毫无用处的，反而会激怒老虎，导致不必要的伤害。此类情况下，幸存下来的通常都是没有采取激烈行动、没有歇斯底里哭喊和慌乱的人。被激怒的老虎可能会逐渐平静下来，并离开受害者。
如果老虎将你扑倒后，继续攻击你，此时你需要优先保护好颈部，避免被老虎咬断。同时使用任何够得着的武器反击，例如火焰信号弹、木棍、石头等。
2000年以后，珲春市共发生过4起老虎伤人事件。2002年，在三道沟地区，1只被猎套严重伤害的东北虎，在两天内连续攻击人类，造成1死1伤，肇事虎最终伤重身亡。之后于2006、2007年各发生一起东北虎伤人事故，受害人均幸存。
图11. 虎。图片来自互联网。
注意，以上三个阶段是理论情况下老虎遇到人的反应。现实中，老虎可能会直接靠近你，甚至直接发起攻击，当事人需要根据现场情况灵活应变。
谨记：除了在遭受老虎攻击时的正当防卫，其他任何情况下伤害老虎的行为都是违法的，将遭受法律的严惩。
7. 原来很多老虎伤人是因为人先伤害了它们啊？
对啊。
历史数据显示，绝大多数老虎攻击人或者家畜是由于受伤或饥饿。捕猎狍子、野猪等动物，导致老虎猎物减少，会增加老虎捕食家畜的概率。如果猎套、猎夹造成老虎受伤，愤怒并且饥饿的老虎会更加严重的威胁人和家畜的安全。
前面提到2002年的一只老虎咬死一个人，咬伤一个人，就是因为脖子不小心套上了一个猎套，受伤严重并且极度饥饿。所以，捕猎狍子、野猪等野生动物是被严厉禁止的，既是为了保护老虎，也是为了保护人类自己。
图12. 2011年，黑龙江密山市，被猎套伤害致死的东北虎。图片来自互联网。
8. 既然老虎经常捕食老百姓的家畜，偶尔还可能伤人，我们为什么还要保护老虎呢？
第一，老虎是森林中的顶级捕食者，保护好老虎，就能控制野猪、鹿等动物不至于泛滥成灾，危害植物和庄稼。我国南方很多山区野猪泛滥，破坏农作物严重，与当地缺少顶级捕食动物存在很大关系，例如虎、豹、狼等。
图13. 老虎是森林中的顶级捕食者。图片来自互联网。
第二，在保护生物学上，有一个概念叫旗舰物种，指某个物种对社会生态保护力量具有特殊号召力和吸引力，可促进社会对物种保护的关注。虎就是一个旗舰物种，它以其威武、强壮的形象深受人们的喜爱。而要保护野生虎就要保护它的猎物，保护它的猎物就要保护好花草树木，所以保护野生虎也是保护森林。
以东北虎为例，保护好一只繁殖母虎，就能保护好约450平方公里的森林。而要保护好一个稳定的东北虎种群，最少需要18头繁殖母虎，则可以保护好8100平方公里的森林生态系统。良好的生态系统，可以提供各种各样价值巨大的生态系统服务，例如净化环境、供给生产生活资料、提供休闲和审美服务等。
图14. 健康的生态系统为我们提供了丰富多样的服务。以大熊猫为例，据中科院动物所魏辅文院士等科学家研究表明，我国大熊猫及其栖息地的生态系统服务价值每年达26亿—69亿美元，是大熊猫保护投入资金的10—27倍。图片来自互联网，杨纬和翻译。
第三，威武、强壮、勇敢，虎还是中华民族崇拜的精神图腾。虎存在于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，例如十二生肖虎、虎头帽、虎年画、各种虎成语和谚语、姓名含“虎”等。老虎给我们创造了无法估量的文化价值，我们不能让它从地球上消失。
图15. 虎绘画。图片来自互联网。
9. 那普通公众应该如何保护老虎呢？
拒绝打猎，拒绝野味。食用狍子、梅花鹿、野猪等野生动物，不但会造成老虎食物短缺，甚至可能将动物身上的寄生虫、细菌、病毒等传染到人身上，实在是损虎又害己。
拒绝虎骨酒、虎皮、虎肉等虎制品。
拒绝观看虎等野生动物表演，抵制虐待动物行为。
节约资源，拒绝过度包装，拒绝一次性筷子、餐盒等产品，避免频繁更换手机等电子产品，减少森林砍伐和矿产开采，保护老虎的家园。
举报偷猎、运输、销售、消费等危害野生动物的行为。
向身边的亲人、朋友积极宣传上述野生动物保护方法。
图16. 初生的小虎崽。伴水作画。
参考文献
Fuwen WEI, et al. 2018. The Value of Ecosystem Servicesfrom Giant Panda Reserves. Current Biology, 28: 1–7.
Ю.М.杜尼申科，Ю.Н.斯米尔诺夫等. 2005. 老虎栖息地内人类活动和家畜饲养建议（第三版）.
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（2016）。
撰稿
杨纬和，老虎保护工作者，硕士毕业于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，先后在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、野生生物保护学会(WCS)开展野生虎研究与保护工作，重点关注人虎冲突管理相关的科学研究、政策倡导、社区发展和公众传播等工作。
本文转载自“WCS野生生物保护学会”微信公众号，略有改动。下载《东北虎保护及人虎冲突应对社区指南》全文，请点击“阅读原文”。